有一个地方叫做稻城

跟许多人一样，我对稻城的初始印象，来源于那部电影以及同名书籍，畅销作家张嘉佳写的《从你的全世界路过》。尤其是那一句：看一场秋天的童话，让人印象深刻。

今年九月份我原本的打算是去向往已久的新疆，然而疫情的复发导致新疆全省的旅游线路关闭了一个月。于是改变计划，转途报了去稻城亚丁的跟团游线路。

这是我第二次路过成都。上一次还是去年年底，去九寨沟的时候。那时候时间仓促，只匆匆逛了一遍杜甫草堂。这次趁着时间充裕，去了武侯祠和锦里古街。

罗贯中在《三国演义》里将诸葛亮的形象塑造得太过完美，以至于忠武侯的名号，自元末以降，历来为世人所追捧。武侯祠楹柱上的对联一幅比一幅字数长，每一幅都能数出好几个历史典故。

锦里古街毗邻武侯祠，正好解决了晚饭问题。中午抵达双流机场时，我曾询问接机师傅武侯祠附近的美食，他笑着说道，锦里古街上的特色小吃就能填满我的肚子，果不其然。

原本我还打算去一趟宽窄巷子，但是愈发阴沉的天空忽然飘下了雨滴，于是只好打道回府。落宿的酒店位于火车南站对面，需要穿过人山人海。

一夜沉睡，闹钟打碎平静如水的夜。在路灯昏昏欲睡的目光中，我坐上了等候已久的旅游大巴，于晨光熹微中离开了成都。318国道从上海一路向西，竟在成都与我相遇，将我送向更西的远方。

导游是康巴藏族，据说曾是九寨沟的舞者，与蒲巴甲同台共舞。他五官俊朗，只是脸庞饱受风吹日晒，显得黢黑。他早上因闹钟没响而迟到了一个小时，一路上诚恳地向众人道歉。

这辆号称“陆地头等舱”的大巴车上坐满了二十三位旅客，结果大半都是白发苍苍的老人。我坐在倒数第二排，周边坐着三个与我一样，心怀向往，只身前来的年轻人。

虽然来自五湖四海，但是向着同一个圣地出发，陌生的几个人很快打成一片。一口天津口音的宇晨虽然身材并不魁梧，却相当自来熟，一言一行都透着北方人的豪爽。

左手边的浙南来自温州，继承了温州商人的基因，年纪轻轻已经是一家加工厂的老板。坐我后边的小董是四川人，原本经丘寻壑于广西，由于没能买到梵净山的门票而改道稻城，与我们不期而遇。

谈笑风生之际，大巴驶至康巴第一关，海拔4298米的折多山。“折多”在藏语中是弯曲的意思，是川藏线上第一个需要翻越的高山垭口，既是雅砻江和大渡河流域的分水岭，也是藏汉文化的分界线。

九曲十八弯的折多山盘山公路，从高处俯瞰，来回盘绕的确像是一个“多”字。导游扎西介绍说，当地有句俗语说得好，“吓死人的二郎山，翻死人的折多山”。

翻过折多山，下午大巴到达了第一个让人为之惊叹的景点，木雅圣地。我们的运气真好，虽然成都阴云密布，但是驶入康定之后，一路阳光普照。

在蓝天白云的笼罩下，木雅圣地纯洁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在庄严空明的长者，贡嘎雪山的关爱下，无忧无虑地成长，仿若空谷幽兰。

漫步在这片仿佛刚刚被人发现的原始秘境之中，所有人的心灵都沉静下来，轻声细语，跫音不响，仿佛不忍心惊扰面前寂静无声的少女。

在少女恋恋不舍的目送中，我们离开了木雅圣地，穿行在青山绿水之间。在太阳还未落山的时候，抵达了今晚要投宿的新都桥镇。

一条小河穿过新都桥，两岸是连绵起伏的山丘，山丘被一片橄榄绿的草地覆盖，只在河边稀稀疏疏长着几棵青杨。几匹颜色各异的藏马悠闲地在河岸吃草，阳光西斜，组成一幅优美的田园牧歌画卷。

在歇宿的酒店对面，我们发现了一座私人庄园。庄园的餐厅外种满了格桑花和芍药，草地绵延至青山脚下的白塔。白塔周围也开满了格桑花，我们惊喜得想要靠近拍照，但草地四周凹陷处的积水和泥泞，阻止了我们的脚步。

于是只能在暮色微凉中，将这座白塔刻在了眼眸深处。

翌日如常早起赶路，八点不到，大巴便爬到了天路十八弯。天路十八弯位于雅江到理塘的中途，318国道在此处被剪子弯山挤成羊肠状，曲曲折折，还没上路便已然让人感到几分晕车的恐惧。

大巴左扭右拐驶过天路十八弯，终于还是有人忍不出吐了出来。由于胃里食物甚少，喉咙好似水龙头一般往地上喷水，仿佛要把之前喝过的水全都吐出来，横流一地。

在一阵头晕目眩之中，车子继续往高处攀爬，来到海拔4718米的卡子拉山。卡子拉山的高度，让人仿佛只要微微一伸手，便能摸到头顶上的云层。

下车拍照的时候，导游扎西递给我们一扎龙达。龙达是藏语，是一种两寸见方的彩色纸片，上面印着经文和瑞兽，翻译成汉语就是“风马”的意思，也被俗称为“飞马龙达”，撒龙达也被叫做“放风马”。

藏族习惯用这种独特的方式祈祷安康，表达自己对神佛的崇拜和敬仰。藏族认为，风马在深层意义上指人的气运，或者五行。在灵气汇聚之处，比如山顶湖边，挂置印有敬畏神灵和祈求护佑等愿望的风马，让风吹送，有利于愿望的传达和实现。

撒过龙达，我们便来到了被誉为“世界第一高城”的勒通古镇。理塘的藏语称为“勒通”，意为“平坦如铜镜的草原”。

我并没有看到平坦如铜镜的草原，反而在古镇里，发现到处都点缀着仓央嘉措的文化符号。古镇入口不远处的那面黄墙上，仙鹤盘旋，在佛手下双手合十的和尚，仿佛在无声吟唱着生前最后的那首诗歌：“洁白的仙鹤，请把双翅借我。不会远走高飞，到理塘转转就回。”

在仓央嘉措博物馆里，一首首白帆悬挂的诗歌，组成一座迷宫。我抚摸着仓央嘉措的诗歌，不禁想起自己曾在大一的时候买过一本《仓央嘉措诗传》。大概是那时候起，我便迷上了这个才华横溢的活佛诗人。

“住在布达拉宫时，是持明仓央嘉措。住在拉萨雪域的时候，是浪子宕桑旺布。”我驻足在这首诗歌前。此刻我脑海中回响的，却是另一首诗歌：“住进布达拉宫，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萨街头，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

这的确是同一首诗歌，只是不同的人翻译，造成了两种完全不同的解读。就像一座山，从不同的路口攀登，虽然都能抵达山顶，但是所见的风景却大不相同。

出了博物馆，我们坐着电瓶车去了甘孜藏族自治州南部规模最大的寺庙，长青春科尔寺。这座寺庙始建于明代万历年间，原为黑教寺庙，索南嘉措途径此地时，改为黄教并为其开光。后来逐渐扩建，成为康区南部最大的黄教寺庙。

从寺庙里流光溢彩的佛像身前走过，留下一片虔诚礼拜的心。尔后我们乘车攀上海拔4696米的兔儿山。远眺寸草不生的山峰，上面竟然真的有一块巨石，仿佛兔子耳朵屹立在风中。

兔儿山之后是海拔约4500米的海子山。这里是青藏高原最大的古冰体遗迹，亿万年过去，沧海桑田，冰川早已消失不见，只在高山上留下数不清的石头，组成石河、石海以及形态各异的冰蚀岩盆。岩盆积蓄雨水，便是大大小小的海子，据说多达1145个。

过了海子山，山路终于顺畅了一些。稀稀落落的藏式民居出现在眼前，原来已经到了稻城县。在桑堆镇上，我们见到了那片红草地。出发前看攻略，说是红草地要到十月才红，现在看来也并不完全准确。

距离红草地不远，在稻城大桥桥头，便坐落着稻城白塔。那是一片洁白如雪的塔，层层堆砌，如一顶白色的宝冠立在地上，远远地便能让人感受到它的庄严与神圣。

白塔四周全是转经筒，不时有虔诚的藏民一边念着六字真言，一边转着经筒。我跟在他们身后，抚摸着转经筒下的木柄，耳边断断续续仿佛听到了几声呢喃。

“那一世，我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那一月，我转过所有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纹。”

晚上在酒店的楼顶，摄影师宇晨教我用相机，拍摄了稻城的星空，一如儿时仰望的那副模样。

第二天早上出发时，导游扎西告诉我们，距离亚丁村居然还有70公里的路程。因为车上大半是老人，害怕在高原出事，他对高反的危险讲了又讲。

大巴途径监测站后，又有当地的医护人员上车，宣讲了一番氧气的重要性。我们几个估量了一下行程，每个人买了三四瓶氧气。

在香格里拉镇，稻城亚丁景区的入口下方，我们将行李存放酒店。然后背着水、氧气瓶、士力架、红牛、雨衣雨鞋和登山杖，怀着激动的心情，进入了景区里。

然而从景区入口到亚丁村，还有40公里的车程。绿色的景区大巴载着我们，再次在盘山公路上盘旋，在山岚雾霭中穿行，接近一个半小时之后，才抵达此行的起点，扎灌崩。

这一天我们几个计划走长线，往返约12公里。于是下了大巴便直奔冲古寺。在冲古寺买了往返洛绒牛场的观光车票，还没上车，宇晨在拍照的时候竟然将车票弄丢了。

于是我们三个先行抵达洛绒牛场，等了不到十分钟，宇晨才与我们会和。洛绒牛场地势相对低洼，天上飘着零星的雨滴，远处的山峰隐藏在白雾之中，地上的牧草还泛着青色，显然距离真正的秋草枯黄还有一段时间。

这并没有让我们失望和气馁。我们顺着栈道，一路向着深山进发，虽然每走百步都气喘吁吁，但是这并不影响我们激动的心情。

沿着山林小道向五色海前行，路上行人三五成群，一边吸着氧气，一边彼此鼓励，即使彼此并不相识。偶尔有身体虚弱的人骑着藏马穿过，留下一串马铃声。

走到舍身崖下的厕所时，我们将重量不轻的自热米饭吃掉。一面是厕所，一面是高山峡谷，夹在脏乱与秀丽之间，我们吃着半生不熟的米饭，真是一种难得的体验。

舍身崖形如其名，陡峭曲折的山路宛如巨蛇盘山，我们三步一喘气地走在蛇背上。小路仅仅只有一米多宽，另一侧是万丈深渊。雪山上的水流不时趟过台阶，让原本就难走的登山路更加危险。

然而让人绝望的是，即使登上了舍身崖，距离牛奶海还有2.9公里。石头铺就的羊肠小路仿佛没有尽头，山风呼啸，氧气稀薄，越来越多的困难阻止着我们的脚步。

然而并没有人放弃。已经走到这里的人，谁也不肯放弃。用小董的话说，自己选的路，就算爬着也要爬到牛奶海。

在距离牛奶海一公里的岔口，我们遇到了从嘉兴来的栗子，竟然全程不用吸氧，便独自一人超过了我们。一群爷们儿羞愧难当，于是强撑一口气，跟在她的身后艰难地抵达了牛奶海。

牛奶海又叫俄绒措，是古冰川湖泊，形状如水滴，躺在央迈勇的山坳里。这里环境奇特，一面是黑白相间，顶尖积雪的光秃山峰；一面是绿草如茵的高山草甸，而牛奶海便躺在二者之间，泛着翡翠一般的色泽。

山顶多云，围着牛奶海绕了一圈，估算了一下时间，便从来处的岔道上，向海拔更高的五色海进发。这时我们四个已经走散了，我独自一人背着相机和背包，路途更加艰辛。

好在从牛奶海到五色海的路程并不是太长，依靠一瓶红牛和半罐氧气，我终究是走到了海拔4600米的五色海。

这一刻的心情是平静的，也只有经历重重磨难后达成目标，才能有这种平静的心态。望着一群大呼小叫的游客，我也想大喊一声“有一个地方叫做稻城”，但是我的嗓子干哑了，只能举起相机不停地拍照。

离开五色海原路返回的时候，天空忽然拨云见日，仿佛人们的心情一般。阳光照在五色海上，反射出瑰丽的色泽。远处的神山解下神秘的面纱，露出圣洁的面庞，不禁让人热泪盈眶。

下山的路走得很快，全程都没有吸一口氧气。目的达成的旅客，即使彼此之间并不认识，却依然自来熟地，兴奋地，滔滔不绝地诉说着自己一路上的发现与感慨。

最后一天，由于宇晨他们的返程飞机从成都起飞，行程与我并不相同，于是分道扬镳。他们三人跟团原路返回新都桥，从康定回成都。我则买了二进稻城的门票，独自一人去走短线。

坐车的时候，我特意选择了风景更好的左边座位。今天的天气比昨天更好，雾气没有浓密到一片茫然，能够很好的拍摄到，植物呼吸形成的山岚汇集成云海，云海上升之后，便化身成了天上的白云。

再次从冲古寺出发，短线的往返距离是3公里。铁丝网架铺成一条蜿蜒上升的栈道，我连一瓶氧气都没有吸完，便走到了卓玛拉措脚下的一片绿色湖泊。

绿色湖泊没有名字，仿佛一块绿松石嵌在神山仙乃日的脚下，美如仙境。我看了看时间还早，于是多等了半个小时，直到天气完全放晴，这才朝着仙乃日的方向，继续往上走。

卓玛拉措一般被翻译为“珍珠海”，四周古木参天，苍翠如屏，碧波倒映着树影、蓝天和远处的仙乃日，仿佛一颗遗落在山间的绿宝石，让人目眩神驰。

我绕着珍珠海走了一圈，拿出多余的面包喂了喂娇小敏捷的松鼠，然后背着相机和背包继续向仙乃日进发。

不一会走到山脚下的一座木亭，突然飘来一阵轻雨，顿时以木亭为分界，呈现“东边日出西边雨”的奇特景象。

小雨过后，天气更加晴朗，神山仙乃日一点点揭开终年笼罩的云雾，让人喜出望外。我站在亭子的木椅靠背上，迎着热烈的阳光，想要拍到她的真正面貌。

然后半个小时过去了，山尖上的云雾连绵不绝，始终不肯散尽，犹抱琵琶半遮面。看来我不是那个有缘人，强求不得，只好拍了两张山尖带云的照片后，返身下山。

才迈开脚步往下走，天空便下起了雨。我返身再看仙乃日，却已经半身被云雾遮住。心底不由得庆幸，原来我才是那个幸运的人，与神山最亲近的人。

一得一失之间，皆有缘法。人生莫强求，知足能常乐。这一刻，我终于领悟到神山传达给我的旨意。

               ——记于2020年9月30日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