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正文

发表于 2025-08-16 11:20

北溟之陲，混同之滨，有巨邑曰哈尔滨，今黑龙江之省会也。

其处东北要冲，扼守极边，又襟松嫩之膏腴，枕松花江之浩渺，川岳钟灵，沃野无垠矣。古曾为肃慎故墟，亦是金国(1115-1234)肇兴之域-会宁府地, 盖《金史》载“会宁乃国家兴王之地”也。曩昔完颜阿骨打(1068-1123)定鼎于兹，故迹犹昭于山川形胜, 且不知凡几矣。

久慕哈尔滨风情，盖其异国情调，素萦心怀。昔读“一城风情，半是俄式”之语，心实向往之，然此等“中西合璧，欧亚交融”之景，非亲见不足以释怀也。

余生不佞，足迹所至，若论关外，则未尝越渤海之滨。忆昔行将及不惑，尝奉差大连，倏忽已近卅载矣。自斯以降，东北腹地，竟成陌路；冰城之名，徒闻于舆记，未得亲履焉。

岁在乙巳(2025)，荷月晦日，余晨起以赴冰城自机场, 心绪纷然，如云卷舒也。此身将携江南之溽暑，直抵北地之清寒，不由慨然。今人御风而行，关山若咫尺，然亦失"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之羁旅意趣矣。

冰城西有通衢曰果戈里大街，曩者渔樵之故地。自清末开关以降，铁道纵横，俄商辐辏，乃辟此街于庚子(1900)也。其几近竞走西北-东南, 绵亘逾五里, 俄人筑楼馆于其上，犹长卷横陈, 已历百廿余载之沧桑, 乃成商贾辐辏之枢, 今当属哈埠之胜衢也, 而果戈里(1809-1852)铜像巍然于端首，持卷睥睨，似讽人间百态，而斯街名由是定焉。

是日, 天或阴翳, 或微雨, 然凉适至极, 故之如果戈里大街于冰城西隅, 以亲揽胜概也。

甫抵斯街, 天忽霏霂。初若轻尘散空，沾衣不觉，俄而如密缕萦檐, 拂面生凉，恰若“天街小雨润如酥”之态, 惟见市人或擎伞徐行，或任其沾襟, 而车马喧阗于雨中, 不绝于耳也。

秋林公司赫然在目, 于“新市街(果戈里大街之旧称)跨岗枕河，万商辐辏”, 光绪戊戌年(1898)，中东铁路初筑，俄商伊万·雅阔列维奇·秋林(Иван Яковлевич Чурин, 生殁年不详)者，越西伯利亚冰原，设商肆于秦家岗。当是时也，“星旗电戟控山河”，铁轨蜿蜒处，哥特穹顶拔地起，雕窗彩甍耀寒日，竟成商贾云集之始, 而“秋林洋行，贩五洲奇货，收三江皮张，岁输白银二十万两”，其势之雄，可见一斑矣。

庚子(1900)国变后，斯楼易主三度：俄人营之凡四十载，日伪掠之如“朔风卷地百草折”，至丁酉年(1957)方归国有。然其重楼彩绘犹在，铜门旋转如昨，穹顶金箔以映雪，实恍见“金阙晓钟开万户”也。今临斯地，列巴作坊仍遵古法醇香，漫溢百年廊柱, 依稀“此味悠长在齿牙”，足见犹守俄国匠艺之真髓也。

秋林公司，昔为俄商所创，今虽不复昔日之盛，然其楼宇巍峨，俄式穹顶犹在，典雅如初。一俟履其阈，长廊蜿蜒，旧照斑驳凝岁月; 货列琳琅，恍如“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而市人摩肩, 购物如织，直若“鬻者兼赢，求者不匮”之象矣。

其味萦绕，其楼巍峨，咸已深镌冰城之忆，而斯楼岂独百货堆陈之所？实乃北疆百年商魂之鼎于诸夏, 盖兴衰跌宕，犹自蒸腾人间烟火气于冰天雪国间也。

复东南行约一里半于果戈里大街, 遂至奋斗桥, 而俄罗斯河园近在咫尺。

奋斗桥跨马家沟河，清光绪廿四年(1898)始筑之，初号以“马家沟河东大桥”，后数易其名，乃至民国十四年(1925)改称“义州桥”，又迨至戊戌年(1958)，方定今名。斯桥乃冰城首通有轨电车之津梁，其时车马辚辚，商旅络绎，今已非复当年之盛况矣。迄今虽经修葺数番，然其欧式铁艺栏杆、拱形桥身，仍可窥旧时风貌，诚如“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

桥下马家沟河，亦系城内之涓流也。曩昔污浊淤塞，几成废渎，然自鼎革以还，屡次整治, 则清波渐现; 又丁丑年(1997)浚河时, 植柳筑亭于岸畔，顿成胜景，而其蜿蜒曲折，穿城而过，不啻“细流萦带，映带左右”也。

俄罗斯河园，傍斯河而筑于果戈里大街与光芒桥间，长仅卅丈许，园内柱廊与亭阁，皆仿俄制，其白墙穹顶，雕饰繁复，何啻置身异域，而其古木郁葱，静谧雅致，颇具“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之诗意; 与河川相偎，水影摇光，时有鸥鹭掠波，亦得“小桥流水人家”之闲逸。

是时也，雨斜风织。欲擎伞踟躇，行将里许，乃抵革新教堂左近，然步履维艰，不觉怆然，计惟假公交以往矣。

革新教堂, 本东正教圣·阿列克谢耶夫教堂也。红砖穹顶，巍然耸峙, 乃俄侨旧日信仰之所寄。沙俄军队筑中东铁路，建随军教堂于道里。是年冬，有俄商斥资重构，全以松木，榫卯相衔。然木构易朽，风雨剥蚀, 逊清宣统年(1911)间，工匠以青砖覆木骨，遂成砖木合璧之态。越十二载(1923)，再兴土木以作巨构，鸠工庀材, 九稔方成(1932), 遂“赤壁巍巍，金顶耀空”, 有"突兀压神州，峥嵘如鬼工"之势, 巍然为东正教堂之冠于远东也，

昔俄侨避乱东徙，筑斯堂以为心灵之栖所。然时局翻覆，其亦随世沉浮，尝闭门废礼，钟声暗哑数十载矣。今斯堂浴火重光，复为新貌，恰契清(1644-1911)人张潮(1650-1709)之语-“创新庵不若修古庙”也。

然其侧有一隅，非为礼神，而为觅偶，俗谓“相亲角”也。每值晴日，父母携子女简历而来，如市集之贾，待价而沽。教堂本为神圣之地，今则一侧祷祝，一侧议婚，虽无《诗经》“关雎”之雅，却存市井烟火之真, 亦属奇观也。

“声同则处异则相应，德合则未见而相亲。”此古之谓也，然今之择偶，多论房车、薪资，少问性情、德行，是以如诗婚姻，雅正相合，焉能得之？今古礼渐弛，自由相悦之风亦盛, 然尽托于父母之眼、媒妁之舌, 莫非重拾孟子(公元前372-公元前289)之所谓-“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贼之”乎?

惜哉! 斯街历百年沧桑，名数易，韵尽湮，盖缘上世纪八十年代拆迁之故也。彼时府衙决策孟浪，仓猝行事，致画栋雕梁成瓦砾，一如唐(618-907)人卢照邻(生卒年不详)所叹“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昔日风华转瞬零落，徒留“城郭如故人民非”之憾也。

2025.08.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