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正文

发表于 2019-12-22 15:28

不亲身踏上这片土地，只听说新加坡华人占比77%；头些年请了蒋勋老师到新加坡，为华人学校讲解《红楼梦》，因为政府规定，华文学校高中毕业前至少要求读够小说的40回。凡此种种，一定觉得这个以华人为主的花园之国，颇重视华语了。其实，华语在这里并非第一大语言，新加坡的国语是马来语。新加坡的国歌只有一个版本：马来语版本。华语交流大多限制在上了年纪的华人中，年轻一代的华人面孔，张嘴是流利的英语，对华语，抱歉地摇摇头，或主谓颠倒，磕磕巴巴说几个简单短句罢了。典爸执着于多年前狮城的印象，买东西可以用华语砍价啊，满街都说华语啊。八零后出租司机说着不太纯熟的华语告诉我们：新加坡普及华语是近二十年的事，我们小时候读书都用英语的。我明白了，典爸当时只限于和中老年华人交流，他们是不会讲马来语和英语的，政府教育始终是英语主导。华语只做日常交流，不能进入上层社会。人们为了国外留学、某更好的职业，自然会重视英语学习，轻华语了。英文的指路牌、英文的商品说明书，占国民三分之二的华人社会，文化并没有向华人倾斜。

新加坡不讲究喝茶，咖啡倒是蛮普遍。又一早体味亚坤咖啡，我很受用浓而甜的咖啡，比其它咖啡店里的柔和浓甜不少。新加坡的咖啡据说曾作为亚洲唯一上榜CNN评选的“世界八大最佳咖啡城市”。

下南洋，是中国近代史上最著名的三次人口迁徙之一。1860年《北京条约》后，大量为了讨生活的廉价劳工合法化地出国。1819年，英国人莱佛士登陆新加坡，建起自由贸易港，人口多了，商人往来的频繁，需要大量劳动力。这时，新加坡的华人形成了五个帮派：福建帮，潮州帮，广府帮，客家帮和海南的琼帮。前四个帮派移民早，几乎覆盖了东南亚土产、中国土产、航运业这些利润高的行业。只剩下来得晚的琼帮，不得不去做“洋工”。

今天的武吉知马、加东、樟宜全是一百多年前欧洲人聚集地，洋人们奢侈的生活，花园、停车场、厨房急需大量打洋工的人来服务。英国人聘请工人时，按照不同工种分配给特定族群：司机一般请马来人；保安一般请孟加里人；洗刷工用广府人；厨师大多是海南人。英国人喜欢海南人生的干干净净，做事勤快，为人忠厚。他们从洋厨房里的帮手做起，慢慢学习了西餐中咖啡西点的制作技艺。比如咖啡的冲泡，讲究注意火候功力，色香俱全。直到现在，新加坡餐饮业的经营者仍以海南人居多，其中就有海南人餐饮业成功的代表——亚坤咖椰吐司点的创始人黎亚坤。

海南人改变了欧洲人原来用上等咖啡豆冲泡的纯咖啡做底，不再那么挑剔咖啡豆，也降低了咖啡加工成本。炒至八分熟的咖啡豆加进白糖、菜油或牛油、盐，继续炒熟，很像我们国人炒菜。其次是冲泡方法，欧洲人先炒咖啡豆，再加奶和糖。海南人是将甜甜的炼乳和砂糖先倒在杯里，滚烫的咖啡再砸上去，炼乳和糖被这份滚烫一激，充分与咖啡融合，这又像我们北方人沏花茶，老北京的冬天寒冷漫长，味觉上的香气少而又少，炉子上提起烧到一百度的开水，“砸”在放好茉莉花茶的杯子里，茉莉干花和茶叶乘风破浪，尽情翻飞，满屋子是茉莉花香，屋外严冬，屋里瞬间变了盛夏，因了这一“砸”。此外，海南人还有一样绝配：家乡传统的点心结合当地食材的再创新，著名的咖椰，原是马来娘惹的食品，经过爱动脑筋的海南人之手，加入椰糖椰奶，面粉牛油，香兰叶一起煮，一道独一无二的烤面包伴侣涂抹酱诞生了。

市内没有一丝风，我一厢情愿地盼着好好在沙滩上吹吹海风。快十一点了，西乐索海滩静得出奇，海浪温柔地一波波向白色沙子上涌来，再退去，极规律地完成着本职工作。身后垒着几层沙袋，严防着如此温顺的浪偶有激动的时候。酒吧没开始营业，热带的作息总比我们要晚两个多小时，我们八点上班，他们十点开始工作。海边休闲的重头戏，自然要傍晚才开始。

像看一场表演，忽然早到了许多，原该有的那份热闹空空荡荡，有些无所适从。典不这么想，见了沙滩海浪椰树算是到了目的地，拿出准备好的道具——塑料小铲小壶，重拾幼儿园时光。我抓了一把沙子仔细观瞧，“银色沙滩”说的是眼前这些从远方运来的沙子吧，沙粒颗颗有形有状，在涌退有序的海水里淘洗过千万遍，不沾染这世间的一丝一毫尘俗。和巴厘岛麦黄色且细腻的沙不是一家。阿贡火山枕戈待旦，一触即发，泥土，沙子皆细腻到挑剔不出它任何的不是。典戴着昨天胡姬花园姥姥亲选的发夹，两片大大的鹅黄色侧瓣，含着两小片绯红的蕊柱，胡姬花的蓬勃一览无余。典的沙堡工程初具规模，深挖浅埋，两条长长的沟壑平行后汇合到一处，遂派了爸爸去捡海草。

新加坡有了丰富的海水资源，淡水资源并不富裕。很久以来，全靠马来西亚进口淡水，马方涨了价，新加坡立志，不再依靠邻国，自己想办法。于是，海水淡化，雨水收集，污水净化。从樟宜机场拉我们去酒店的司机慰籍我们：自来水烧开喝没问题，我们都是这样用的，新加坡的自来水还是很干净的。

姥姥极爱被拍照，为了今天的踏浪行，特意将穿上身的黑长裙换做连衣到膝裙。典和爸爸穿了洞洞鞋，不湿不归；我害怕脚沾满沙子后的烦恼，始终保持着高抬脚轻落步的小心；姥姥却率先脱去鞋袜，捡了几串海草，漫步海边。我抖开大幅面粉红色丝巾，妈斜披在身前，半掩椰子树后，有了些许的微风，撩拨得丝巾一角如浪，一起一伏飘起来。当附近的几棵椰子树都留下了妈与丝巾“千娇百媚”的合影后，我回看照片，妈拍照极少看镜头，头总要微抬于视平线，墨镜的高光指向远方：下一站是最好玩儿去处，这里也不错——我揣测着它的语汇。宛若我们离开西乐索时，妈说的：玩得真开心！

站在牛车水的十字路口等红灯，落起了毛毛细雨，返身躲到商场檐下避着。骑楼下招揽生意的肉干店是华人在经营，一路打听着牛车水原貌馆的位置。这里问路极方便，交流总是不成问题的。踌躇间，白楼绿窗上立着“牛车水原貌馆”的红字。门口是包着红头巾的三水婆塑像，蹲坐在地上，头深埋下去，看着自己的的露趾鞋。从她身边走过，只见叠裹得方方正正的红头巾，看不到她的脸，她的表情。新加坡——不大的国家，有花园似的美景，便利井然的生活环境，回味悠长的美食，却很难很难绕过华人前赴后继来讨生活的艰辛，甚至血泪。故事怎么讲都沉重。

三个成年人和一个儿童门票花了人民币两百多，我和典爸谁也没来得及算清楚每人多少钱，稀里糊涂刷卡领票，戴上胸前人手一个的讲解器，一头扎进一个多世纪前的新加坡牛车水。有人把国人文化形态分为三种，中原人是黄土地型思维，靠土地过活，家再不好，也要守着，饿死也要在一起；江南人书读得好，靠功名出将入相改变人生轨迹，名副其实的竹林思维；东南沿海的的百姓向家门前的海讨生活，一旦战乱灾荒频仍，找不到活路时，他们的眼界是最宽最远的，狠狠心，一条平底两桅帆的木船，一顶草帽，一口旧木箱和一颗苦难却不甘的心远渡大海，明天会到哪里，自己的生死，家人何时再见，全都是未知。从香港到新加坡要七天航程，有孩子在途中病死了，扔进海里。我想，他们最初是想赚了钱，早点回来和妻儿团聚的，但最终也没能回来，这片土地，一间不到六平米的木隔间，成了他们新的故乡。我们今天用三个字轻松总结出来：下南洋。

一层是洋服间，高低柜上的木座钟，给饭菜保温的草编带盖圆筐，印着花草游鱼的玻璃杯，提梁白瓷茶壶，拨盘黑电话，黑塑料闸盒——回忆在幼年时姥姥家、亲戚家的陈设和电影情节中不停切换，没有一样是陌生的。按开讲解器，自己便置身狭窄阴暗的阁楼间了。钉在一起的几块木板做墙，隔开所谓的房间。促狭的房间摞了两层床铺，一张小桌上七七八八堆满了生活用品，木板上挂着草帽雨伞，稍好一点的家里，挂了几个黑白镜框。苦力们住在一间屋里，轮班出工，轮流睡觉，三轮车夫的待遇不同，他们有自己固定的床铺。耳机里像是在演广播剧，厨房里噼噼叭叭的锅碗瓢盆做饭声，孩子的哭闹声，住客拖延房租近乎死皮赖脸的哀求声，屋主顾不上老乡情面地严厉说：明天再叫不出，就滚出去！典已不用跟着爸爸，安安静静地站在白窗帘下，听讲解器里讲着屋里的一瓶风油精，一把蒲扇的故事。妈姐的房子在顶头那间，有窗子，阳光进来，郁闷的心情豁然一些。她们的房间齐整不少，镜子、碗筷，竹筐各就各位，头顶一横竹竿，晾着她们洗得雪白的上衣。一屋四位妈姐来自广东顺德，电影里的“自梳女”——清末，顺德蚕丝业发达，很多女工收入可观，经济独立。看到有的姐妹出嫁后，在婆家受气，索性横下心来，情愿终身不嫁。她们“梳起高高亮亮的髻”，手脚勤快，穿戴整洁，给人家做帮佣，直到终老。

妈坐在“国医伍叶生寓”里，靠墙的窄桌上摆着算盘和白色腕枕，脚边是红色搪瓷痰桶。门上写着条子：门诊2元，出诊5元，远途另议，贫者可免。白天做诊室，来这里看病的大多数是拿不起诊费的贫苦人，伍医生一样免费为他们医治。晚上就是全家的卧室，我真是奇怪，大人孩子好几口，怎么伸得开腿呢？！昏暗的木楼楼道，只容一人通过，那一头是公共厨房和简陋的厕所冲凉间。背板后，高高供奉着财神爷，和电脑主机差不多大的佛龛里，亮着微弱的烛光，财神笑眯眯地俯瞰着一切，不动声色。

走出原貌馆，长舒一口气，舒展地，放松地回到了今天。沉甸甸的情节没有抛掉，装进背包挎在肩上。“猫山王”榴莲店家忙得不可开交，一个吆喝，一个给顾客榨鲜果汁。口干舌燥，热气逼人，见冷食店推门即入，算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我和典痛快要了两座冰山，不低于25公分高，我的黑芝麻红豆冰山，典尝了一口喜欢上了，眼见得自己的菠萝冰山无法全部消受，找了吃冰饮短板的爸爸救急，一定要在“山”化掉前，装作很享受的模样吃下去。爸爸宁愿被冰山冰得五官皱成一团，也不太愿意和姥姥分享三个圆圆白白软软的麻糬，因为里面是榴莲馅的。唯独不怕怪味道的姥姥神态平静地享用完了下午茶点，并表示：很好吃啊。我有点儿后悔，从皮里流出柠檬黄色的榴莲酱馅，该尝一下才好。

新闻里说，有新加坡科学家领衔的国际团队在英国《自然 遗传学》杂志上写文，他们破译了榴莲的完整基因组，并确认了与浏览过是气味相投的相关的一组基因。对“猫山王”基因组测序，发现这种榴莲基因组包含了约4.6万个基因，它们在果实成熟时高度活跃，令果实散发出浓烈气味，吸引动物来吃它的果实，由此帮助它们散播种子。典在改白天课堂的语文练习题，问：妈，还有什么植物的种子传播方式很特别？“蒲公英！”我写了蒲公英，老师判错啊！“那就是榴莲，它散发臭味是在传播种子。”典一副茅塞顿开的样子，改了答案。——每一个生命都深怀自己的目的，体会着活着的乐趣。。。（《野兽之美》序言）

典爸晚上在酒店独享啤酒的愿望，在新加坡特有的秩序密码里，灰飞烟灭。政府规定，晚上十点半到次日凌晨七点，公共场所不得出售酒品，不得在公共场所喝酒。除非在餐厅，酒吧饮用，否则第一次违法要接受1000新币的处罚，严重者更要接受2000新币或监jin三个月的严苛处罚。刻意去寻啤酒的兴致减了大半，好在行程短暂。经历过很多这样或那样的规定，准则，法律。没有让我们感到普遍的不适，反而想起了我钟爱的句子：你看见万事万物，明媚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