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亚丁

从成都出发一个多小时后，汽车便行驶上雅西高速，据说是中国最美的高速，是否属实并不清楚，然而时逢初春，高速两旁盛开着大片的油菜花，依着连绵的山丘，错落有致，时远时近，金黄遍野，确实是美不胜收。

之后行经什么高速，我并不知道，只知道汽车依次经过了石棉、泸定和康定，有很长一段路，都可以看见水量尚未充沛的大渡河缠绕在道路边，大渡河并不似想象中凶险，但或许只是时节的关系，河水非常的安静，犹如一条碧绿的玉带，虽然水色并不清澈，但也算得上漂亮的颜色，类似国画颜料的三青色再勾兑上些许的青藤，河面上几乎波澜不惊，纵有风从河上过，也不过泛起细细的鱼鳞纹，河水在山丘间时而开阔，时而隐秘，很多次被山丘遮掩了踪迹，以为就此告别了水的陪伴，谁知下一个转弯或是隧道尽头，这深沉的青绿色便再一次出现了。

从康定前往新都桥需翻越折多山，折多山海拔4962米，是康巴第一关，翻过折多山便是青藏高原。抵达折多山时已是日落时分，没开多久，山上忽而下起了毫无征兆的鹅毛大雪，原本还晴朗的天空瞬时暗了下来，道路上不一会儿便积起了大约五六公分厚的雪，车灯勉强照亮面前的一方雪地，远处的群山都在一片黑暗之中。

下雪的山路非常难开，折多山又以“弯多”闻名，司机下车给汽车轮胎缠绕上铁链，增加轮胎的摩擦力，路上似乎有不少不熟悉路况的司机，发生了严重的堵车，原定一个多小时便可翻越的折多山，竟然足足困了五个多小时，此时山上的气温应该在零下十几度，然而在车上并不觉得寒冷，只是排泄系统不堪忍受如此长时间的憋屈，路旁并没有休息站或者公厕，男人们纷纷下车就地解决，导游戏称这样的行为是浇灌，女人们则在生理和心理的斗争中挣扎，最终也只能抱团在路边互相遮掩着解决。汽车转弯时，能看到远处曲折的由车灯构成的一个个U字型，其他地方便是一片黑暗，知道雪还在下，但是看不见雪，知道车还在山上行，但是看不见山。

抵达新都桥时已接近凌晨两点，大雪损坏了供电设备，使得新都桥全城停电。旅店的老板娘守着蜡烛等着我们的到来，幸而厨房还能运作，一个圆桌上竖着两三支白蜡烛，在寒冷的空气和晃动的烛光中，品尝着高原特有的夹生饭。

第二天醒来便发现新都桥一片白茫茫，远处的群山，近处的水杉，全部都银装素裹。汽车驶上青藏高原，从3300米海拔开始一路攀升，出发时四周都是冰雪的世界，没有佩戴太阳眼镜的双眼甚至不能直视山上的雪，那是太过明亮的白，唯一例外的只有高原的天，天色碧蓝，高澈透远。

高原的阳光有着无与伦比的热量，从太阳升起的一小时内，白雪以惊人的速度从山脚依次融化至山顶，使得原来隐藏在厚厚积雪中只露出小小树尖的松树一下子就全部显露了出来，当背阴的一面还执着地守护着愈渐稀薄的残雪时，向阳的一面则连山顶都放弃了，使得见到的山，一半绿意盎然，一半白雪皑皑。起初见到的山都被绿松覆盖，和平原见到的山有几分相似，但随着海拔的逐渐升高，绿松的身影渐渐消逝，取而代之的是彼此非常相似的灰黄色的起伏山脉，有些上面长有枯黄的衰草，有些则是颜色深到接近黑色的灌木。

前往亚丁，需要依次翻越或穿越五座高山，分别是高尔寺山、剪子弯山、卡子拉山、兔子山和海子山，海拔依次为4412米、4659米、4718米、4696米和5020米，我们的汽车不会从最高海拔处驶过，但漫长翻山路的总体海拔应该始终在4000米以上。车上大多数人都产生了不同程度的高原反应，我只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其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是车上有两个人产生了较为严重的高反，其中一人脸色发灰，自述胸口郁闷、头痛欲裂，然而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高原路上，导游也只能尽力宽慰，说些到了稻城就去买药看病之类的无关痛痒的话。

据说九、十月份的青藏高原是最美的时节，彼时草场的牧草已茂盛，海子山的高原湖泊水量充盈，更重要的是，藏族人心中神圣的格桑花将在那个时节盛开。然而四月伊始的青藏高原只有黑黄色的土石，高山顶上或有白色积雪，由于山脉连绵不断，一座座山彼此相连，在格外晴朗的蓝天的映衬下，场面蔚为壮观，心中涌起无限的激动和感慨。然而这样的景色看久了实在困乏，在汽车上看着这相似的景色，需要颠簸地看上十多个小时，尽管导游为了防止我们高原反应的加重，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我们不要睡觉，但我终于陆陆续续瞌睡了好几次，还好，我的高反并没有加重。

当晚入住稻城，第三天便驱车前往亚丁，由于车辆出现了故障，当地缺少汽车零件无法修理，使得抵达亚丁景区时便已经过午，根据导游的建议，先前往洛绒牛场，后前往珍珠海。虽然前两天都在高原地区，但几乎一路都坐在汽车上，没有什么体力消耗，并没有真切地感受到高原上氧气的稀薄，待真的走起时，尤其是走上坡路，没走几步便立刻气喘吁吁。从洛绒牛场可以看见仙乃日神山，最上层是湛蓝的天，天空下是起伏的洁白的雪山，山下是红棕色的灌木，灌木下是一望无边的稻黄色的草场，成百头的牦牛悠闲地散步、吃草、喝水，或是躺在地上，一条蜿蜒的河流穿过牛场，四处是牛粪和干涸的海子，神奇的是，尽管牛粪遍野，空气中并没有异味。

珍珠海，又名卓玛拉错，是一汪被仙乃日神山守护着的绿色的湖泊，沿岸的草丛里尚有积雪，但湖水已碧波荡漾，一条偏乳白色的绿带在海子的一端，水深处是深色的绿，靠近湖岸是清澄的浅绿色，远处的仙乃日在湖中留下倒影，亦是美轮美奂。

去牛奶海与五色海可以骑马而上，但由于四月初的亚丁景区属淡季，当地的马队还未营业。导游执意不让我们步行前往牛奶海，一来景区工作人员还未到岗，此行危险，曾经有游客走错了路，最后死在了海子山的一棵树下；二来认为我们爬不上去，据说即使是体力很好的人，来回也至少需要六个小时，大多数的人往往半途而废。

然而我和团里的三个人依然执意想去看看，晚上和导游围坐在酒店大堂，商量第二天的行程，导游几乎是发着怒地攥紧了拳头，死命锤着面前的桌子，声嘶力竭地劝我们放弃去牛奶海的行程。可是年轻的执着又怎么会轻易妥协？谈判持续到将近午夜，导游喝干杯中最后一滴酒，怅然地先行离开，他妥协了。

第四日我们一行四人便去挑战牛奶海与五色海。景区内的电动车只能到达4100米海拔的洛绒牛场，而牛奶海与五色海分别海拔为4600米和4800米，从洛绒牛场前往这两个海子并没有人工修建的栈道或阶梯，仅是一条泥泞且有冰雪覆盖的时而石块堆砌，时而沙土漫漫，时而石子遍地的山路，很多地方，这条路并不明显，只是周围没有更像路的路，才勉强认定脚下走的这条路是路。

高原不似平原，先前在低海拔的地方也爬过不少高山，往往爬上几个小时依然精力充沛。可是高海拔的地方，每一步都比平原上艰辛数倍，没走多远，便气喘得不行，不得不随便找块石头坐下来休息，身体弯曲时可以明显听见心脏剧烈的跳动声——从来没有这般剧烈过，心脏猛烈地跳动着，频率也加快了不少，每一下都似乎要冲破胸腔的阻隔，恨不能裸露在高原的空气里直接呼吸。

我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呼吸，用力地吸进空气，拼命地撷取其中的氧气，胸脯剧烈地起伏，不知道是呼吸造成的，还是心跳造成的。周围的景色很美，一路都有不同角度的雪山伴随着我们，可是我们并没有太大的精力去关注美景，呼吸、行走、辨认脚下的路已经超支了我们的体力。

尽管百般仔细地挑选道路，我们一行人还是走错一段路，走到了一片十几米高的接近八十度的峭壁前。路上偶遇的两位大哥打着包票说就是这条路，随后蹭蹭蹭地开始往上爬。我们也没多怀疑，一个个跟着往上爬，然而仅仅爬了一小段，内心质疑的声音便像回声一样不断地扩散荡漾，这怎么可能是正常的上山道路？脚下的石子全是活动的，先行几人踩落的石子扑朔朔地滚落下来，一颗颗地敲击到身上和腿上，大块的石头有些松动，有些稳固，光是靠眼睛，完全不能判断这个石块是不是深埋在土里，有些看似牢靠的石块，刚踩上去便突然松动了。我们互相提醒彼此，踩稳了再上。每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不然很可能人就会像滚动的石子一路坠落在山谷之间。

这与其说是体力上的考验，不若说是心理上的摧残，身体摩擦着岩石，匍匐地前进，恨不能将整个身体埋没在这片山土之中，脚下的石头略有松动，便恨不得大声地呐喊出来。沙土扬起，微迷了双眼，高原的阳光直射在身上，此时此刻，眼里已没有了路，只有岩石、灌木等所有可以攀附的东西。还要爬多久，还能爬多久？

当头顶上响起同行伙伴的声音时，耳朵并不能判断出他们具体说了些什么，也许是因为所有的精力都过于集中在眼前和脚下，听觉在这个时刻突然丧失了其全部的功能，但我知道，他们已经爬过了这段峭壁。用力地抓住最后的那棵灌木，细弱的灌木枝条似乎并不让人安心，然而此时无暇顾及灌木是否会折断，借力踩上斜上方的岩石，上面垂下来一只不知道谁的手，用力握住，很强劲的一股拉力，随着最后一个跨步，终于，扎实地站在了平坦的山路上!

同行的姑娘蹲在路边嚎啕大哭，她悲伤的情绪影响了我。高原凌冽的风扑面刮来，一路坚持着没有用嘴呼吸，此时却迎着风张大了嘴，几乎是抽搐地吸了两口气，我的眼泪也那样流了下来。

近乎讽刺的，身后就是一条细长蜿蜒的山路，简直就是天堂之路。

之后的路反而变得明显，也许是因为已经抵达了几乎是山脊的区域，只要顺着山的趋势走就可以了。没有了山的阻挡，高原的风猛烈地吹打着我们，头发随风乱舞，胡乱地拍打在脸上。依然很累，迎着风艰难地前行，路边看到大块的石头就忍不住坐上去休息，几乎凭借着毅力才始终没有放弃。

翻过一个略微高起的山脊，远远地看见一片洁白的湖水，那就是牛奶海，在蓝天与雪山的守护下，在黄色的山坳里，令人感动的醒目。四月初，牛奶海尚未消融，但依然可以看出湖畔一圈更加浓厚的白色，这是藏族人心目中的圣湖，被神山央迈勇所守护。央迈勇是座万年雪山，山的有些地方呈现出微微的蓝色，那是远古时期遗留的冰川。洁白的神山与圣湖，在这高海拔的山脊上静静存在了上万年，穿过山脉的猛烈的风成为了唯一的声响，心灵似乎都被洗净了。

至于之后的五色海，因为结冰看不出色彩的斑斓，看来还是得晚些时候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