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爱晚亭

                                                      雪后见爱晚亭

2024年1月，癸卯兔年腊月十一，大寒后一日，湘中两日大雪。

我是正午的班机，飞抵长沙云端时，犹是午后小憩。落在黄花机场停机坪，在廊桥走动时，才模糊看到外面雪花纷飞，想来不过是下雪了。离开机场出口，其后乘地铁，转公交，都在屋室之内，可一出地铁口，雪花四处横扫，才明白是数年不遇的冬雪来了。

南通可没有这么大的雪，长沙纬度在江苏更南，还有这么大的雪么？

预订的客栈在湖南大学旁边，——学校就坐落在岳麓山山麓。这一路走去，仿佛又闪回到2008年冬：经历了昨天一天的肆意，屋顶树杈白茫茫一片自不必说，地上积雪早已没过脚面，或是咯吱作响，或是溜光冰滑，或是积水深深，水、冰、雪都混到一起，寒意升上来，浸透全身。抬望眼，四处是雪，纷纷扬扬，密密麻麻，遮天蔽日。雪，乘风而行，随风而荡，上下左右狂肆飞舞，迷了眼，堵了嘴，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万分。好一场大雪！

苦苦挨到客栈，上了二楼平台，——原来西边就是岳麓山啊！山裹在雪里，高低起伏全看雪的厚薄；影影绰绰的是树吧，要知浓密疏淡只等雪化；爱晚亭呢，在哪里？

这时已是傍晚，等了同学来小聚一番，期间看到微信公众号通知：岳麓山因大雪封山，明天不开放了。如此一来，想趁雪登山的念头便绝了。

平常人出游，只挑风和日丽，却不知雨雪霜雾下赏山看水，别有韵致：江上薄雾最为空灵，细雨荡湖诗意十足，霜打红柿笑傲寒秋，雪漫群山豪兴满怀。所以苏轼会在深夜游赤壁，看白露横江，饮酒高歌；所以张岱会在大雪后拏舟拥炉，乘兴游西湖，写下千古名篇《湖心亭看雪》；所以《鹿鼎记》中，韦小宝过柳江，江上狂风暴雨，吴六奇偏要把船划到江心，看浪打船摇，进而高唱《桃花扇·沉江》一折以为助兴。

接下来的几天在长沙城内游荡，省博物院竟然没有预约成功，湘绣博物馆仅仅一瞧稀奇，橘子洲暂无兴趣，只有贾谊故居能稍稍看得过，——这座网红消费城只剩下满街的小吃和半夜不归的红男绿女。之后在湘潭一瞻伟人故居，韶山冲的积雪犹然未化，不由得念起了几十里外的长沙城，岳麓山的雪化了吗，爱晚亭还有雪中韵致么？

第三天，岳麓山开禁了，我回到长沙，午后上了山。岳麓山横亘在湘江西岸，山下的湖南大学和师范大学都在百年上下，众多百年学建镶嵌在郁郁山麓间，分外古雅。游山前自是先访了岳麓书院，那可是张栻朱熹主教，王阳明高世泰讲学，郭嵩焘曾国藩毛泽东求学的地方！这才是长沙的文脉。而书院上方的爱晚亭，也有史册明载：那是曾、胡、毛、蔡等聚游徜徉的地方。

书院中重重叠叠的楼阁亭轩重新燃起我对长沙的期望。尽兴一游后，便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缓缓登山。三天了，山上的雪还没有化尽，树上草间，檐下屋顶都积着深浅不一的雪，寒意悠悠不尽。山间四处高树，树连着山，遮云蔽日，眼前阴晴不定；枝叶浓浓泛绿，渐渐都透出墨色，更添凉意。于是拐了许多弯，绕过许多道，在山道丛林间频繁穿梭了多少次，爱晚亭突然横在了身前。

一代名亭原来在这里。

他在湘江西岸，在岳麓山上，在清风峡内：陡峭的两峰谷底，一片狭长的石台上，一汪小小的水泊后，——创建他的书院山长可真是风雅之人。古亭重檐四披，攒尖宝顶，四翼飞翘，绿瓦丹漆，轻灵不失优雅，俊美不失端庄。尤其是内檐四柱、檐下斗拱和亭棂匾额上的丹红朱漆，好红啊！

这是我见过最为绚烂的一抹红，最为点睛的一抹红，红得这么纯粹，红得这么肆意——在四周浓浓的墨绿衬托下——她一举扫去了幽幽峡谷内的森森凉意，刺破了阴晴不定的云天凄寒，镇住了跃跃欲试的刺骨山风。但凡见着他的人，浑身都祛尽了寒意。申时刚过，阳光竟被亭上这一抹红色吸引过来，直穿清风峡口，照在亭面上。亭上片片残雪，瞬间失了颜色。一时谷间又有声声鸟鸣凑趣，呖呖莺歌响彻云霄。

晚冬的岳麓山，处处红衰翠减，物华欲休。两天的大雪，化而未尽，寒意深深，却被这峡谷内一座小小古亭祛尽了冬天的寒冷。

而三天前，爱晚亭是怎样巍然挺立于狂风大雪中，方能笑傲至今日的？

百年前，爱晚亭是怎样接待着湘中仁人志士，默默见证近代历史变迁的？

千年以来，爱晚亭又是怎样赓续三湘文脉，使湖湘文化默默冷对中原、齐鲁、江浙等强势地方文化，而于近代厚积薄发、一鸣惊人的？

我没有看到雪中的爱晚亭，——雪中的爱晚亭一定另有一份韵致，却看到了雪后的爱晚亭。雪后的爱晚亭别有其可赏之处，他不需要风雪衬托，反是他点缀、提升了周匝的山景。若没有这亭，山谷空空，山色黯然，林木尽自葱郁，却毫无可赏之处。偏是这亭：于山间见亭，有如美人眼下泪痣，平凡中得蹊跷，西湖湖心亭、洱海崇圣寺三塔是也；于亭内看山，好似隙中窥月，咫尺中想万仞，北固山凌云亭、黄山排云亭是也。

都说爱晚亭宜在深秋游赏，深秋的岳麓山满山霜叶透红，想来煞是好看，却不知是否配得上爱晚亭？爱晚亭那古朴的红，浓重的红，如此别致的红，与之相比，何徨多让？

雪后的爱晚亭，但愿来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