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发表于 2024-05-03 10:53
“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说的是衡山此处有个回雁峰,到了此处便不再往南飞了。衡阳者,衡山之阳也。山南水北皆为阳,山北水南为阴,比如江阴淮阴都在水的南边,研究古代地名的来历,约略可总结一二。贵阳者,贵山之南也。福州者,以此地有福山之故也。马尾者,据称此处江中有一礁石,形如马尾,故此得名。
许是IT缘故吧,整日间东奔西走,辗转于国内各城市间,每次总有几个月,闲暇之余,饱览当地风土人情名胜古迹,乃是我最为赏心悦目之事。原来对福州及马尾不甚了了,端午小长假便能成行,到各处走走。看《倚天屠龙记》里面的明教据称出自波斯,而泉州有摩尼教遗址,很想一观,不料阴雨绵绵,想必是“长叹息之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之屈原的泪水,只好刹住兴致,仅在马尾转转,于是一伞一相机,茫鞋杖马,独自前往。
小时读历史,仅知中法马尾海战,提到马尾,也便仅知此海战,其它而不甚了了。此地的古迹,也都与此相关,然仔细研究,不得不称之为中国近代史的摇篮。看完船政博物馆及昭忠祠,我心实悲痛不已,令我不得不写下这段文字。
近代史之众多闻人,大多与福州有关。林则徐福建侯官人,侯官者福州也。船政第一位学堂总督沈葆桢,林则徐之婿也。此人施计斩了权阉安得海,天下震慑,今人皆知日本1895年占了台湾,而不知此前三十年1865年已占领过台湾一次,沈大人硬是带了水陆二军,虎口夺食将其赶跑。此外还有左宗棠,书生带兵奏请开立福州船政的就是他,于福州病故。群星璀烂将星闪耀,严复、邓世昌、詹天佑、萨镇冰、甲午海战中的刘步蟾和方伯谦,一时多少豪杰!
船政学堂堪比后来的黄浦军校,清政府积贫积弱,群狼环伺,中国之大又如何放得下一张安静的书桌?历史的悲剧总是一再上演,马尾海战以惨败告终,洋人说不是战争而是屠杀,遗憾的是十年后甲午海战又重演了这一幕,邓世昌两次都参加了,不过第一次他是学生,第二次已是管带(舰长)了,历史书是简略的,只说他很勇敢,如何如何,但从未介绍他为何这么勇敢?我也无从窥探其内心世界,但我可断定第一次的马尾海战,肯定给他留下了非常的印象,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也,这十年里他一定励精图治,时时不忘国耻,遗憾的是以一已之力终无力回天,朝廷依然文恬武嬉,做官的做官,喝花酒的喝花酒,当他在黄海的波涛中被太阳犬叼住时,他内心一定是完全绝望了,所以他按下了黄犬的头,葬身于茫茫大海之中,在沉没的那一刻,马尾的同学们大多成了舰长,在他周围依然殊死与日军拼杀,他想说什么呢?作家冰心谢婉莹福州长乐人,其父亲谢葆章也在海战中捐躯,冰心晚年曾想写一部中日海战的文章,但一提笔便痛哭,几次尝试终未写成,如今斯人已逝,诚为憾事耳。
再回首马尾海战吧,1885年中法镇南关大战,老将冯子材陆军擎天一柱,法人便想海军占点便宜,海军司令孤拔弯船窜到马江罗星塔旁,达半年之久,当时清军海军舰船也停泊于此,但大臣们上头有令,不得启衅,李鸿章更是总结出与洋人打交道的所谓规律“首战必胜,再战必败,三则款”,意思是开头会赢但最终肯定割地赔款,因而不如不打,严厉海军们把炮弹锁到库里,免得几个不晓事的楞头青闯下大祸,我曾读过其传记,他是靠与太平天国和捻军的作战中起家的,长期行武,按理应充满军人的血性,何以变得如此胆小畏敌?受尽屈辱?就是到日本谈判,也是挨了一枪,有谁会可怜一只绵羊呢?但却不得不惧怕恶狼。
孤拔天天受到清军好酒好菜的招待,把江水的潮性和清军的虚实弄得一清二楚,半年后的一天,动手了。战局毫无悬念,流血漂忤。但老百姓和下级士兵以及詹天佑(即后来的著名铁路专家-同样为船政学堂学员)为首的学员们的悲壮反抗宁死不屈,是那场战争中的一抹亮色,当法国舰队发起突然袭击时,詹天佑违背不许开炮的命令,冒着猛烈的炮火,沉着机智地指挥“扬武”号左来右往;避开敌方炮火,抓住战机用尾炮击中法国指挥舰“伏尔他”号,使法国海军远征司令孤拔险些丧命。对这场海战,上海英商创办的《字林西报》在报道中也不得不惊异地赞叹:“西方人士料不到中国人会这样勇敢力战。‘扬武’号兵舰上的五个学生,以詹天佑的表现最为勇敢。他临大敌而毫无惧色,并且在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还能镇定如常,鼓足勇气,在水中救起多人……”,老百姓也在参战,当地有一个武举人(他的那把大刀还在博物馆里,重达150斤,我亲眼见到,我双手举起恐怕颇为吃力,显是他的举人是货真价实),带了兵民,打死几个上岸抢劫的法兵,并与游泳好手在江里设链埋石。夜里满山的火把,也吓得法人胆战心惊连夜撤退。此战清军损失796人,沿江两岸几乎家家有亡人,号哭声令不不忍闻之,真乃惨绝人寰。战后尸体被从江中捞出,骨肉不辩,埋成长达五十米的大坟,坟旁立祠纪念,为今昭忠祠,乃马尾岛第一著名景点。
第二届学员萨镇冰也参加了这次海战,他是驾驶班的,后来曾与幸存者刘步蟾方伯谦等到英国皇家格林威治海军学校留学,与其同班的还有两名日本人,1895年甲午海战,同学间交手了,以舰长之尊亲自驾驶军舰,守在速射炮旁不退,受丁汝昌之命撤退,但被日军俘虏,后经交涉,解除武器的1000多清军被日军释放,萨镇冰又驾驶军舰返回母港,日军沿途放哀炮鸣奏向败军之将示意。历史也未记载其心情,但其悲凉之心,想必可以猜测,后来他经历民国和新中国成立,建国后还历任参事,可谓三朝元老,海军的活化石,可惜似乎未有文集或回忆录一类文章传世。
每一个学员都是煌煌巨著,但其人生也不尽相同,殉国的占了一大半,大多战死或无奈之下服毒,但也有涉及其他行业,睁眼看世界,启发民智的,比如严复,虽是出国学海军,但正如鲁迅先生所言,岂有思想愚昧而能战胜别人的么?因则他接触了大量达尔文等的著作,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天演论》《原富》俱是他翻译而来,大名鼎鼎的胡适之,便是受了他的影响,而改名。后来曾做北京大学首任校长,培养一大批人才。
还有学员王寿昌也是福州人,14岁考入福州马尾船政学堂制造班,1885年4月以优异成绩被选送法国巴黎大学,攻读法律兼修法文,后回国任天津洋务局、奉天军署翻译等职,为湖广总督张之洞所器重。民国元年春,他回福州,任福建省交涉司司长,后被排挤,回母校任法文教师。王寿昌不但精通法语,中文造诣也不错,好置书、练字、写诗、作画,被誉为诗、书、画三绝。他富于情感、好冶游,同情青楼女子,了解她们的曲衷,《茶花女》一书,他读了不知多少遍。所以在口译《茶花女》时,显得特别动情,把马克的心态描述得委曲尽致,听起来如泣如诉,令人同情。每说一段,大翻译家林琴南便记一段,而林纾在笔述中也尤其用心。他以汉语的词汇,写欧洲人的性情,曲曲以赴、煞费匠心,好语连珠、哀感动人。加之夫人新丧心境凄凉,常被书中人物打动,其译笔融入了对亡妻的思念情愫。一口述动情,一译笔生花,两者珠联璧合,相得益彰。所以翻译界有南严北林之谓也,殊不知林虽能译,却不会外文,亦算一段佳话,比起现在的所谓翻译文学翻译家来,不知强了几千几万倍了。他们有那样的文采么?有那样的用心么?吾不能谓世风日下,只是大师级人物,不复出现矣。
船政学堂不但造军舰,还造水上飞机,这批农家子弟,资质俊秀非常,更是怀了家仇国恨,玩了命地学习,很快在技术上并不与列强相差,学堂很快造出了中国第一台蒸汽机、第一台发电机(1866年左右,便用上了电灯)、第一台机床,好多地方并不逊于别人,看到他们的教材,平面几何立体几何,全是法人教材,学生笔记也多是英文法文,难度所及,今人怕也难以达到。他们是新技术的种子,他们是睁眼看西方的先驱,洋务运动虽然失败,那是政治上的腐败造成的,但其思想其精神,毕竟继承了下来。后面才陆续有江南制造局、江南水师学堂等,而他们早已毕业,成了其他学堂的教官。所以,称之为中国近代史的先驱和摇篮,并不为过。
昭忠祠博物馆和船政博物馆陈设颇为完整,颇具匠心,细细研究,能受到很好的教育,只是有时部分工作人员仿佛出于饭碗使然,对于本馆知识及内容不甚了了,只承担发验门票之责,或只监督你是否拍照。介绍及推广本馆知识,仿佛可以不计,某些解说员倒是天生丽质,解说的节奏和内容也仅限于原来准备好的内容,稍一追问之下,便张口结舌乃至恼羞成怒,转了头不理你。其实有些其它国内的博物馆,不大都如此么?为什么不把把游客掌握展览内容为第一要义呢?部分游客也一样,大多出于旅游看新鲜之目的,更有甚者在肃穆的展厅里叽叽喳喳,或口出不逊之言,要是左公沈公在世,肯定大叫一声“来人哪,打五十大板,叉出去!”啪啪啪板子过后,看着他们一痛一拐地捂着屁股滚出去,想来是让我很心快神怡的事。
马尾此地,还有陈宝琛墓,令我欣喜,即溥仪之帝师也,兄弟六人三进士三举人,马尾人。其曾祖父乃道光刑部尚书,清廷退位力荐郑孝胥入宫,极力劝说溥仪不要追随日本人,有识之士也。1935年去世,葬于故乡。此乃当地人之骄傲,马尾此地不大,按说寻访容易,不料问遍村民皆曰不知,费尽千辛万苦,方才找到,墓地森森杂草丛生,只有鸟儿飞过,吾心实悲凉之。望着海上明珠大酒店外面的马江东流水,和一百多年前左宗棠力奏开发的罗星塔一号船坞,我仿佛听到了一百多年前的海战呐喊,头上那寥廓的天空点点星光,仿佛是诸位先贤的哀怨和悲愤目光,岂不发人深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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